封面报道|TikTok奔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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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8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9月28日
突变接踵而至，过山车上的TikTok还能否抵达？
《财新周刊》 文|财新记者 关聪 钱童 特派华盛顿记者 张琪 实习记者 杜知航
　　美国总统特朗普最终把中国国际化最成功的互联网公司逼上了联邦法庭。
　　9月23日午夜，字节跳动旗下海外短视频应用TikTok发出声明称，已经向美国华盛顿特区的联邦法院提请9月27日暂停下架应用。而在太平洋这一边，TikTok的母公司字节跳动发布声明，已经根据商务部出口管制新规向北京市商务局提交申请，正在等待受理。
　　“TikTok要做什么？”一位美国大型对冲基金负责人向财新记者询问。市场对于字节跳动创始人张一鸣的用意困惑不已：“张一鸣还卖TikTok吗？”
　　TikTok卖与不卖、如何卖，早已不是张一鸣能说了算。
　　8月初，特朗普要求TikTok以资产出售方式解决所谓数据安全担忧，交易时限是9月15日。如果交易不成功，按照总统令，TikTok以及中国另一个互联网应用微信将从美国甚至全球市场下架，并在北美遭到封禁。
　　特朗普刚表态，TikTok和微软火线达成了初步交易意向：微软接手TikTok北美四国，并托管数据业务。（详见本刊2020年第31期封面报道《字节能否跳动》）
　　然而，8月底，中国政府修改出口管制目录，TikTok涉及的人工智能算法和特效补增进入目录。这意味着，TikTok的任何资产出售交易都需经过中国商务部审查。
　　交易变得复杂而微妙。过去的40多天，张一鸣和全球最顶尖的数家PE（私募股权基金）机构，美国公司微软、甲骨文、沃尔玛等已经尝试各类可能的交易方案，试图满足两国政府的要求，让TikTok在北美继续运营。
　　到9月25日，离特朗普给出的最初交易时限已经过去十天，最新时限则还剩两天。张一鸣尚未成功。
　　9月27日，如果联邦法院没有给出答案，TikTok——这个在全美累计下载量超过1.65亿次，拥有1亿月活、5000万日活用户的超级应用将被变相封禁。这在美国史无前例。
　　虽然被特朗普锁定在危害国家安全的角色已近两个月，TikTok的受欢迎程度并未受到影响。数据调研机构Sensor Tower的数据显示，TikTok（含抖音）是8月份全球下载量最大、收入最高的非游戏类应用，当月下载量超过6330万次，同比增长1.6%；营收8810万美元，是去年同期的6.3倍。
　　TikTok上，贴有“#救救TikTok”（“#savetiktok”）标签的视频截至9月23日，播放量上升到13亿。相关话题的讨论，从单纯的表达忧伤和愤怒，转向对11月美国大选的期待。
　　在9月18日发布的“救救TikTok”视频中，妇产科医生兼网红Jennifer Lincoln站在一则微信和TikTok即将被禁的网页背景前说：“我有点困惑，难道特朗普想保证所有年轻人都给拜登投票吗？因为现在投拜登一票就相当于投TikTok一票。”截至9月23日，该视频观看量超12.7万，点赞超2.2万。
　　据数据公司Statista统计，截至2020年6月，TikTok用户60%以上为30岁以下的年轻人。

据数据公司Statista统计，截至2020年6月，TikTok的用户60%以上为30岁以下的年轻人。

　　“短短两年时间里，我很幸运地遇到了优秀的创作者，到全世界去跟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品牌合作。”珂赛特今年21岁，在TikTok上拥有超过4200万粉丝。“这场旅途不会结束。”为了拯救心爱的平台，珂赛特联合另外两名创作者，继TikTok及TikTok员工之后，针对总统行政令发起了诉讼。
　　9月27日，TikTok下架的总统行政令即将执行。美国华盛顿特区联邦法院赶在行政令执行前的15个小时开庭，暂停了“禁令”。法官尼克尔斯(Carl J Nichols) 要求，TikTok和美国政府三天内“会面、协商、并发布联合情况汇报，就未来的程序提交一个时间表。”下一个TikTok遭全面封禁威胁的时间是11月12日。彼时，美国总统大选结果已出。
出口管制添变数
　　按照TikTok与最早潜在买家微软（NASDAQ：MSFT）的计划，TikTok美国公司在四个国家（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以及新西兰）的业务将被剥离出售给微软。此外，微软还将为TikTok全球的数据安全合规提供服务。
　　TikTok愿意卖，潜在买家纷至沓来。Twitter、沃尔玛、甲骨文、黑石先后为TikTok带来了更多需要纳入考虑的因素，字节跳动的北美投资方——红杉、泛大西洋也在向美国政府游说后，直接提出接手TikTok的方案。
　　据财新记者了解，微软和TikTok接近完成的方案中，微软将获得前述四国业务公司75%的股权，而张一鸣将保留25%的股权。
　　就在“一切皆有可能”的多方交易谈判中，8月28日，中国商务部和科技部调整《中国禁止出口限制出口技术目录》（商务部、科技部公告2020年第38号，下称《目录》）。将“基于数据分析的个性化信息推送服务技术”以及“人工智能交互界面技术（包括语音识别技术、麦克风阵列技术、语音唤醒技术、交互理解技术等）”，划入出口管制。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技术进出口管理条例》，国内企业无论采用贸易、投资或是其他方式将限制类技术出口，必须得到省级商务主管部门批准后，才可以对外进行实质性谈判，签订合同。这意味着，依靠算法推荐为基础商业模式的TikTok如果对外出售资产和控股权，需要向中国商务部门申请并获得通过。这也正是9月24日，字节跳动公开声明已经向北京市商务部门提交申请的原因。
　　市场为TikTok和微软的交易“捏一把汗”。新规发布距离特朗普提出的交易时限不足15天。
　　和其他“字节跳动系”产品一样，TikTok依靠的是相同的系统中台，其技术基础正是算法。而短视频应用中的个性化推荐、互动贴纸中的人脸识别，均将成为TikTok出售难以绕开的技术。
　　字节跳动方面随后回应，“将遵守相关规定”。商务部也很快澄清，“本次调整不针对具体企业”。
　　国际法律专家谢立敏博士告诉财新记者，一般而言，不论是股权收购、专利或技术秘密的转让或许可，还是技术服务等方法，凡是涉及相关技术的，都属于出口限制的范围。但不排除相关知识产权的所有权已经预先被安排在合适的离岸架构上，可以避开国内出口限制的管辖；或者只给予一定限度的不危害国家安全和利益的使用权，以便获得许可。
　　跨境并购专家，联合能源集团总法律顾问、副总裁张伟华表示，从实践层面来看，出售TikTok的协议里可以不把相关技术转移出去，交易的范畴、作价都可以就此修改。“比如买方可以雇佣掌握技术的员工，或者后续再签署技术授权协议。”而字节跳动最终决定为交易涉及的技术部分申请审批，是从交易的安全性和稳妥性出发的。
　　“从目前的发展来看，出口限制应该不会成为此次交易的决定性因素。”谢立敏认为，字节跳动已经向商务部门提交了技术出口的许可申请，已知的交易架构介绍里也排除了算法的出售，“相信交易各方已经做出了有信心获得中国政府同意的安排。这个交易最终的成败恐怕还是取决于政府公关能力，技术上没有不可克服的障碍。”
　　微软的收购则不可能绕过算法。实际上，为了交易成功，微软已经着手进行了诸多技术调整，试图解决TikTok安全和隐私上的身份困境。微软甚至承诺，将确保TikTok的服务满足国家安全、隐私、网络安全和打击虚假信息的最高标准。
　　特朗普不打算宽限时日，9月11日，他公开表态不会给交易延期；中国外交部发言人赵立坚则在当天的例行新闻发布会上，针对特朗普要求TikTok出售的交易强硬表态，称其是“政府胁迫交易”和“政府强制交易”，无异于巧取豪夺。
　　9月14日清晨，微软公告称字节跳动拒绝了资产出售交易，剥离美国资产出售的方案彻底失败。财新记者从接近交易人士处获悉，字节跳动之所以拒绝交易，是因为认为商务部不会批准这一涉及算法出口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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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购变合作
　　就在市场认为24小时内TikTok不可能再找到其他方案和买家的时候，美国数据库巨头甲骨文（NYSE：ORCL）在纽交所盘前股价骤涨13%，“甲骨文成为最终买家”的传言四起，“TikTok到底还卖不卖？”
　　揭开交易一角的是美国财政部长姆努钦（Steven Mnuchin），他替交易双方“官宣”了合作，称已经接到来自字节跳动的一项申请，甲骨文将成为TikTok可信赖的技术合作伙伴，TikTok将继续在美国保留总部，并创造2万个工作岗位。姆努钦同时表态，将在一周内完成对提案的评估，并向总统出具建议。特朗普旋即回话，将很快作出决定。
　　这意味着，各方交易的最后时限不再是一开始定下的9月15日，而是总统行政令规定微信和TikTok的“封禁”时限9月20日。
　　甲骨文在“合作案”中扮演的角色类似“云上贵州”。
　　为了符合国内监管要求，苹果与云上贵州公司建设数据中心，将中国大陆iCloud用户的所有数据交由其存储。借用这个概念，字节跳动把与甲骨文的合作称为“云上加州”。甲骨文的公有云在安全性上不输微软Azure，与微软一起同时获得美国国防部IL5认证。拥有这项美国最高安全合规级别认证的IaaS（基础设施即服务）供应商，目前仅有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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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数据合规领域的律师告诉财新记者，这一概念类似于微软曾创建的数据存储模式“Data Trustee Model”（数据受托人制）。微软曾与德国电信子公司合作，由其监督微软欧洲用户数据存储。“受托人拿委托人的钱，但是受托人对第三方或本地政府负责，而不受委托人的指使。”
　　以微软在欧洲的做法为例，如果得不到德国电信或者客户自身的许可，微软无法接触这部分用户数据，美国也不能强制要求微软提供这部分数据。
　　字节跳动则特别指出，方案不涉及技术及算法转让，甲骨文对TikTok的美国源代码仅拥有安全检查的权限。字节跳动以2016年微软让中国检查源代码、2019年思科让德国检查5G源代码是否合规来类比，此类做法均是为了消除跨国企业遭遇的本土数据安全顾虑。
　　一名微软的云技术架构师告诉财新记者：“检查源代码主要是看有没有人为植入安全漏洞，比如可以通过一些设置的后门，在用户不知情的情况下获取数据。”检查的范围还包括，代码是否隐藏着形成大范围网络攻击、导致网络瘫痪的隐患。
　　甲骨文在云服务市场目前处于第二梯队，找到大客户对其迅速提升市占率至关重要。接近交易人士告诉财新记者，商业层面，甲骨文将TikTok视为大客户，其合作模式类似于早前和视频通信服务提供商Zoom的合作。
　　Zoom是一款会议工具应用，因为全球新冠肺炎疫情，日活峰值从2019年底的1000万人飙升至目前的3亿人。4月，Zoom和甲骨文达成云服务合作，甲骨文每天承接7PB来自Zoom的数据，相当于一条时长为93年的高清视频，可以同时承载百万级用户使用在线视频会议功能。
　　在一季度财报中，甲骨文特别提到来自Zoom的收入在一个季度内翻了1倍，预期还会带动云基础架构板块的增长。而TikTok作为短视频平台，其云服务在美国的业务量也非常巨大。但前述接近交易人士特别指出，TikTok托管和提供云服务的范畴仅限于美国。
　　Zoom和TikTok都选择了甲骨文的第二代云技术（Gen 2 Cloud）。甲骨文表示，第二代云技术将完全使运营中的应用程序各自独立，并自动响应安全威胁：“该技术消除了外人监控美国用户数据并试图利用虚假信息影响用户的风险。”
　　当天晚间，财新记者从接近交易的人士处了解到，TikTok的新合作方还包括此前想和微软联手的沃尔玛（NYSE：WMT）。甲骨文负责数字安全合规，沃尔玛负责电商。
　　沃尔玛是微软之后，第一个公开表示对TikTok有兴趣的美国公司。在国内，TikTok的同类产品字节跳动旗下的抖音已经证明其电商变现能力和野心。日活用户刚破6亿的抖音称，2200万抖音创作者在一年内收入合计超过417亿元，未来一年数字还将翻番。抖音还在搭建电商生态，购买支付牌照，推出“小黄车”购物键。到8月，抖音甚至宣布断开阿里巴巴、京东等电商在直播间的外链。
　　在海外，TikTok的商业变现能力亟待释放。根据数据调研机构Sensor Tower的数据，今年前八个月，TikTok在美国的用户付费合计4160万美元。2019年底，TikTok小范围测试与抖音类似的“小黄车”，点击后直接跳转到外部电商页面。
　　国内的抖音并没有为TikTok积累下太多经验。一名前字节跳动人士告诉财新记者，TikTok在海外自己做电商过于理想化：“国外解决供应链、渠道和售后都很难。”
　　与一个成熟的零售商联手，对于TikTok而言顺理成章，沃尔玛则从一开始就表达了对TikTok巨大潜在客群的兴趣。
　　在美国，TikTok过亿月活用户中，七成用户年龄在13岁—24岁之间，是典型的消费潜力股。Benny Cheuk的公司为字节跳动代理广告。他告诉财新记者，在TikTok的广告大客户里，中端快消品明显居多：“比如内衣、中低档价位的珠宝这类商品，价格不算高，但很注重年轻受众眼中的品牌形象，TikTok的社交属性能让营销很快看到效果。”
　　在美国电商战场，沃尔玛是排在亚马逊、eBay之后的第三大电商平台，但和市占率30%以上的亚马逊相比，其2020财年电商业务收入仅为215亿美元，亚马逊2019年北美销售总额为1707.73亿美元。
　　今年一季度，沃尔玛在美国上线了两小时的短途快递业务，电商收入大增74%。但就在这个季度，沃尔玛关停斥资33亿美元收购的电商网站Jet.com，原因是其从未实现盈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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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令还是来了
　　对张一鸣而言，这是个字节跳动、甲骨文、沃尔玛都能接受的交易。甲骨文创始人埃里森（Lawrence Joseph Ellison）和特朗普的旧交情，对于最终合作案通过显得颇有助益。
　　埃里森是特朗普的“铁粉”，这在硅谷公司的掌门人中并不常见。今年2月，埃里森特意为特朗普竞选举行筹款：每名支持者可以花10万美元，和总统一起打高尔夫并合影留念，而特朗普可以自由支配筹到的这笔钱。埃里森曾告诉《福布斯》杂志：“我们一次只能选出一位总统，我不认为特朗普是魔鬼，我支持他，希望他做得好。”
　　甲骨文不乏与白宫亲近之人，这甚至能追溯到特朗普就任美国总统之前。2016年12月，甲骨文CEO萨弗拉·卡茨（Safra Catz）、甲骨文在华盛顿聘用的游说者肯·格鲁克（Ken Glueck）都曾进入特朗普的过渡团队任职。
　　特朗普称对埃里森有“高度敬意”。9月15日，特朗普在白宫接受记者群访时称赞埃里森，“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都是个了不起的人。”
　　但美国鹰派很快看出了TikTok新合作案的“蹊跷”。
　　“这明显不是要收购TikTok，违背了特朗普一开始的要求。”美国塔夫茨大学网络安全副教授约瑟芬妮·伍尔芙（Josephine Wolff）告诉财新记者，作为“可信赖技术伙伴”的甲骨文究竟对TikTok意味着什么并不明确：“如果合作方案得到白宫批准，就将清楚地表明，国家安全问题从一开始就不是行政令的真实目的，很难说特朗普政府会同意这样一个打擦边球的方案。”
　　TikTok在美国政界的“老对手”再次上线。曾一手推动“禁止政府设备使用TikTok”走上立法程序的参议员霍利立即指出，字节跳动不打算放弃TikTok控制权。参议员卢比奥则再次提醒白宫，行政令中让TikTok完全剥离的要求不能被改变。
　　各方压力纷至沓来。财政部长表态不足一日，特朗普重申，TikTok要想与甲骨文合作，必须100%解决美国的担忧：“如果甲骨文只持有少数股权，我不喜欢这个交易。”
　　就在市场认为24小时内TikTok不可能再找到其他方案和买家的时候，美国数据库巨头甲骨文在纽交所盘前股价骤涨13%，“甲骨文成为最终买家”的传言四起。
　　眼看9月20日TikTok和微信的总统行政禁令将至，美国商务部却迟迟没有给出到底要如何“封禁”两款应用的细则。字节跳动和TikTok高层在中美两国几乎处于24小时待机、等待美国最终结果的状态。
　　9月18日，美国商务部的细则终于出台，TikTok和微信将从9月20日在美国所有应用商店下架并不再更新；由于TikTok和甲骨文、沃尔玛的交易悬而未决，其公对公服务遭禁的时间表延后至11月12日。
　　禁止微信和公对公交易意味着，微信在美国将只保留基础个人间通讯功能，并且不再使用当地服务器，整体通讯质量和速度受到影响。
　　对TikTok而言，细则更为致命。因为作为一款短视频应用，无法使用当地服务器以及包括CDN等在内的视频加速服务，将导致上传和观看视频卡顿甚至无法上传视频，相当于被禁——这是TikTok的“最坏结果”。
　　美国商务部的规定，还断掉了TikTok仅仅靠数据托管就过关的可能性。行政令禁止的交易范围涵盖互联网托管服务，如果合作方案不能过关，甲骨文也将被禁止为TikTok提供任何云服务及数据存储，拟议中的合作模式无法实现。
　　美国商务部的通知上网不到半天，TikTok在9月18日晚间发布声明反对美国商务部的决定，并称将继续推进对美国政府的行政诉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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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变脸再变脸
　　然而，中国时间一觉醒来，特朗普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弯。9月19日一早，特朗普宣称：“我在原则上（in concept）批准了这个协议。”
　　特朗普称，希望同时解决国家安全问题并保留TikTok这个“非常受欢迎”的公司：“两者可以结合，我会很高兴。这样做可以进行得非常快。”
　　他甚至不忘为协议各方送上祝福：“如果它们做成了，那OK；如果没做成，也可以。”特朗普的表态一出，美国商务部立刻调整禁令细则，将TikTok的下架日期向后延迟一周至9月27日。
　　TikTok将在美国成立一家新的公司“TikTok Global”，并将开启新一轮不超过20%比例的融资，甲骨文和沃尔玛将会作为具有优先购买权的潜在投资方被引入，分别持有新公司12.5%、7.5%的少数股权。一年之内，TikTok Global将启动IPO，登陆美国证券市场，成为在美国上市的公众公司。
　　交易得到总统首肯，参加交易的美国公司公布了更多交易细节。甲骨文将作为TikTok Global的安全云服务提供商，存储并维护美国用户数据；沃尔玛则会为TikTok Global提供电子商务、物流、支付、广告和其他全渠道服务。
　　财新记者从市场人士处获悉，TikTok引资甲骨文和沃尔玛的整体估值是625亿美元。
　　此前微软希望收购TikTok北美四国业务时，市场给出的TikTok估值从100亿到500亿美元不等。而在2018年，字节跳动包含TikTok资产在内完成融资时估值750亿美元。
　　为彻底打消“身份顾虑”，TikTok Global最初的设定就是一家独立公司，总部位于美国，包括甲骨文和沃尔玛在内的美国投资者大比例持股，五名董事会成员中将有四名是美国人。
　　财新记者从接近交易人士处了解到，TikTok Global拟议的五名董事会成员分别为：创始人、CEO张一鸣，红杉资本美国业务总经理，海纳国际集团（SIG）创始人亚瑟·丹奇克（Arthur Dantchik），泛大西洋投资CEO威廉·福特（William E. Ford），以及沃尔玛CEO道格·麦克米伦（Doug McMillon）。
　　这一董事会结构并不陌生，和字节跳动相比，TikTok Global同样由张一鸣和四位外资股东组成。不同的是，代表股东红杉进入字节跳动董事会的董事是中国董事总经理沈南鹏。此外还有一位董事是美国对冲基金Coatue创始人菲利普·拉丰（Philippe Laffont），而非沃尔玛。
　　目前，字节跳动由四家美国投资机构占股40%，字节跳动在TikTok美国公司持股80%。有人据此认为，美资间接在TikTok Global享有52%的权益。但前述接近交易人士称，这并不意味着多数投票权，TikTok仍是字节跳动绝对控股的公司。按照公司治理的基本原则，在母公司里的持股不能直接穿透到下层公司。
　　在甲骨文和沃尔玛披露的最终方案里，TikTok Global将在美国创造超过2.5万个工作机会，并向美国财政部支付超过50亿美元新税款（new tax）。字节跳动将此解释为TikTok未来几年业务发展所需缴纳的企业所得税和其他经营税的预测。
　　新公司还将与甲骨文、沃尔玛，以及字节跳动四家美国投资机构共同创立一项“教育计划”（educational initiative），开发并提供一种AI驱动的在线视频课程。其内容包括基础阅读、数学、科学、历史和计算机工程，范围覆盖城乡儿童，但方案中并没有公布计划的资金数额。
　　在公开发言中，特朗普将其称为面对美国年轻人的教育基金，金额将达到50亿美元，并宣称“这是我一直在要求的贡献”。
　　伴随着更多交易细节披露，市场一片惊叹。诸多国内资本市场人士戏称，特朗普是史上最强“财务顾问”，强力促成交易，而中介费用高达50亿美元。
　　然而，仅仅过了一天，9月21日，刚在一天前祝福TikTok三方合作的特朗普再度戏剧性地改口。他表示，一旦甲骨文无法获得控制权，他就不会批准交易。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一方面，字节跳动出售TikTok资产将经过中国商务部门审查，预期通过可能性很低；另一方面，若不出售TikTok资产或控制权，则特朗普不同意。
　　又一次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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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总统禁令的禁令
　　总统禁令生效近在咫尺，诉讼是字节跳动最后的路。
　　在此之前，微信的北美用户们在最后一刻通过诉讼为微信争取到了转机。
　　与TikTok不同，特朗普没有给微信任何出售选项，也无所谓因为出售带来的时限延迟。9月20日，全美都将下架微信。
　　9月19日，也就是美国总统禁令生效的前一日，美国的微信用户Celine旁听了微信用户针对总统禁令的诉讼听证会。位于旧金山的加州北区联邦地方法院法官劳雷尔·比勒（Laurel Beeler），罕见地在犹太新年的日子开庭，500个在线旁听名额在诉讼开始前全满。据AppAnnie数据，WeChat在美国的月活跃用户超过300万，他们几乎全是华人。
　　劳雷尔·比勒称，美国商务部对微信的制裁“撒了一个大网”，但无法证明制裁是否精准地满足美国国家安全的需求。她援引原告报告称，执行美国政府命令，则微信会最终被全部关停（complete shut-off），而在美国的微信使用者中，有一部分是老年人、有心理健康问题或完全不会英文的人，也许有一部分微信用户转向其他交流平台，但根据原告提供的证据，对弱势华人群体“这一特定的人群，微信就是他们惟一的线上交流平台，他们在此平台上所有的活动也即将停止”。
　　美国商务部代表旋即辩称，原告并没有证明，叫停微信会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irreparable harm）。首先，原告只是表现了对叫停微信的“担忧”，而“担忧”并不是“伤害”；其次，叫停微信也不会伤害到用户的言论自由，因为微信用户还可以选择别的通信方式。
　　“华人朋友都在密切关注微信是否会被封禁。”Celine称。庭审结束后，她的微信朋友圈就开始流传一张法官让原告递交的proposed order（建议判决），她满心欢喜，“微信禁令暂停基本上没问题了”。
　　加州当地时间9月20日一早，法官劳雷尔·比勒签署并发布了“初步禁止令”（Premilinary Injection），叫停了将于当晚11点59分生效的微信禁令，使微信在美国全境免于被苹果和谷歌应用商店下架。主导诉讼的民间诉讼力量“美国微信用户联合会”（U.S. WeChat Users Alliance），称这是“在美华人首次抱团在法院获得挑战总统令的成功”。
　　阶段性胜利能保持多久未可知。美国微信用户联合会的朱可亮认为，美国政府大概率会上诉，初步禁止令持续与否将取决于上诉法院的判决。
　　“微信上一片欢呼，但现在才刚到发球局，离最终的胜利还有很远的距离。”大成律师事务所上海所高级合伙人王光明认为，针对微信禁令的诉讼，想要赢得最终的胜诉并非易事。
　　多位资深法律专家均认为，对于该行政令的挑战，最佳的角度是《行政程序法》和美国宪法第五修正案（正当程序原则）。美国总统有较大的行政裁量权，法院判决出于不干涉行政权力的考虑，一般不会推翻总统的行政命令，质疑程序存在实施不当的机会更大一些。“本案中，比勒法官不认为存在程序正当的问题，如果原告不继续围绕法院没有支持的理由继续上诉，就说明认可法官的裁决，未来也就不能再以同样的理由进行主张或抗辩。那么，在接下来的上诉中，美国政府就只需围绕第一修正案的‘言论自由’进行抗辩。”王光明解释。
　　这一结果或将为美国政府诉讼提供“翻盘”的可能。“仅仅以言论自由作为依据来出台禁止令，政府很容易攻破，因为封禁一款应用很难说与限制用户所有言论自由画等号。”王光明表示。
　　美东时间9月25日早间，美国司法部向加州北区联邦法院递交了动议，申请暂停此前法官的初步禁止令，主要理由仍是微信对于美国国家安全存在重大威胁。按照司法程序，如果该申请被法院否决，美国司法部可继续向第九巡回法院上诉，案件最高可能上诉至美国联邦最高法院。
　　“地处硅谷的该法院偏向自由派立场，可以说‘逢川必反’，在颁布针对特朗普行政令的禁止令方面‘战功显赫’。”王光明梳理发现，加州北区联邦法院在过去两年批准的“反川”禁令有七条之多，但这些临时禁止令最终并没有使总统令无效，在最高法院要求补充程序瑕疵后，总统令仍然推进实施。
　　考虑到字节跳动出售TikTok处境艰难，腾讯在应对特朗普行政令方面更加谨慎。一位腾讯人士对财新记者表示：“经过印度和美国的封禁，现在大家都很紧张，作决定尤其需要考虑在国内外两边可能造成的影响。”
　　微信诉讼暂时获得禁止令的消息传来，让TikTok看到一丝希望。“如果政府针对微信的禁止令上诉，上诉法院维持禁止令的话，对TikTok 的案子就会有判例的效力了。”Smith Pachter McWhoter律师事务所合伙人李维帆表示。
　　目前，TikTok方面有多个发起的针对总统禁令的诉讼。
　　8月24日，TikTok和字节跳动联合发起诉讼，将特朗普、美国商务部长罗斯（Wilbur Ross）及美国商务部一并告上法庭。
　　在起诉书中，TikTok和字节跳动列出特朗普政府的“七宗罪”，指出行政令违反正当程序、滥用《国际紧急经济权力法案》（IEEPA）等，要求法院判决特朗普8月6日签署的总统行政令违反宪法和相关法律，同时申请法院对行政令发出“禁止令”，以使行政令暂缓生效。
　　另一起由TikTok员工帕特里克·瑞恩（Patrick Ryan）发起的诉讼，则因司法部澄清，无意将行政令作用于禁止TikTok员工和合同工获取报酬之后，被法院直接取消听证会。
　　但是，直到9月20日行政令生效前，法院仍未确认召开字节跳动申请禁止令的听证会时间，由字节跳动主导的法律诉讼暂时陷入停滞。为加快进度，9月23日，字节跳动方面向联邦法院提起动议，再次申请对行政令的禁止令，要求暂停执行特朗普政府本将在9月27日生效的、将App从美国应用商店下架的决定。
　　这次TikTok等来了司法系统的积极回应。仅一天之后，联邦法院决定，特朗普政府要么必须推迟将TikTok从美国应用商店下架的禁令，要么必须在禁令预定生效两天前的9月25日提交法律文件回应诉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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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更糟吗？
　　TikTok在美国发起诉讼后，张一鸣为TikTok特意请来的美国面孔、全球CEO凯文·梅耶（Kevin Mayer）决定“出走”。
　　梅耶在一封内部信中表示，宏观环境变化导致公司可能需要调整，“我本该担任的角色——包括管理TikTok全球业务，可能会因美国政府迫使公司出售美国业务而发生巨大变化。”
　　从6月任命生效，梅耶在TikTok任期不足三个月。梅耶离职，TikTok美国业务总经理凡妮莎·帕帕斯（Vanessa Pappas）旋即临危受命，代行TikTok全球负责人的职责。帕帕斯于2018年11月加入TikTok，被张一鸣视为团队元老。在此之前，帕帕斯曾在YouTube工作七年，先后担任YouTube全球用户增长业务负责人、全球创新业务主管。
　　帕帕斯的面孔对外界已不算陌生。作为美国业务的掌门人，她曾在特朗普表态封杀TikTok之后第一时间自拍视频发声：“我们哪儿也不会去。”
　　美国依然是TikTok第一大海外市场，在8月贡献了应用全部收入的7.8%。在TikTok的海外市场评级中，美国一直是用户基数大、付费能力强的S级市场，其他地区很少能做到两者兼具。
　　因为关停的威胁存在，Triller、Likee等在美国排名仅次于TikTok的视频社交应用正在抓紧追赶。今年前八个月间，TikTok与其他美国排名前四的短视频社交应用相比，其市场份额（以下载量计算）之比已从76∶24变为56∶44。
　　帕帕斯预计，即使禁令在两个月后取消，TikTok将损失禁令前40％—50％的日活用户；如果禁令持续六个月，这一数字将达到80%—90%。这是TikTok的模型，基于2019年TikTok在印度被封禁两周时的数据表现，推算出的结果。
　　许多TikTok网红，从8月已经开始号召粉丝转移到YouTube或Instagram等平台。广告主们则不得不重新评估投放策略。一名“字节跳动系”广告代理商告诉财新记者，已经有以投放海外社交平台为主的客户，开始回归Instagram等传统流量池：“广告商都不希望在一个有政治争议的社交媒体上花大手笔投放。”
　　实际上，张一鸣一边不放弃美国市场的各种可能，另一边也已经开始着手转战欧洲的计划。
　　对TikTok而言，英国、日本一直是和美国重要程度相当的市场。9月14日，TikTok在其英国官网宣布欧洲月活用户数超过1亿，这一数据与美国持平。此外，欧洲和日韩的变现能力也超过TikTok过去的第一大市场——已经被封禁的印度。
　　在美国经历美国外资投资委员会（CFIUS）调查时，TikTok在6月底宣布将把存储在美国的欧洲用户数据转移至欧洲本土。TikTok欧洲用户数据此前一直由美国实体TikTok Inc管理。今年7月底，TikTok爱尔兰和英国的两家公司正式接管这部分数据，自此开始负责欧洲经济区（EEA）、英国和瑞士的用户数据。
　　与这一做法对应的是，字节跳动豪掷4.2亿欧元，在爱尔兰专门建立用户数据中心。根据计划，爱尔兰数据中心将在2022年投入运营，同时将部署一套安全防御系统，“在加强TikTok用户数据的保护方面发挥关键作用”。
　　在和甲骨文、沃尔玛的合作引资中，字节跳动承诺将把全球总部留在美国。但在此之前，TikTok实际已经基本敲定海外总部定在伦敦，这一选择与TikTok目前的人力资源分布恰好吻合。截至目前，TikTok在欧洲共有超过1600名员工，其中1300名员工在英国和爱尔兰。
　　向TikTok抛出橄榄枝的，还有德国中部城市法兰克福。据《法兰克福日报》报道，8月，法兰克福市长彼得·费尔德曼（Peter Feldmann）向字节跳动发出邀请，希望对方能将TikTok新总部设在自己的城市。费尔德曼在给TikTok的信中尽情推荐法兰克福：“我们拥有世界上最大的互联网交换中心（DE-CIX）、强大的算力、在欧洲的中心位置以及与中国的良好关系。”
　　对于“全球最受欢迎短视频应用”TikTok来说，用户隐私和数据安全就像头上的紧箍咒。
　　在欧洲，各国网络隐私的安全门槛不断被推高，违反隐私保护法再度成为风险。9月2日，一项名为《适龄设计规范》（Age Appropriate Design Code）的法规在英国生效。此法规按照《通用数据保护条例》（GDPR）规定，要求在线网络服务供应商必须以“最小化原则”收集儿童数据，不能以提供个性化推荐为目的，收集有关儿童对特定内容偏好的数据。不过，英国为新规生效制定了一年的过渡期。而GDPR是目前全球最严格的数据保护和管理法案。
　　美国政府对TikTok的态度，已经不可避免地传导至欧洲。今年6月，欧洲数据保护委员会成立工作组，对TikTok收集用户数据进行调查。这一动作正是来自欧盟议会议员科尔纳的发问：“欧盟会对TikTok产生和美国类似的疑虑吗？”
　　“美国的交易最终被否，TikTok在美国被禁也许并不是最坏的结果。”一位并购交易律师指出，如果TikTok接受这样的交易，意味着其他国家也可以对TikTok提出类似的要求：“英国一个数据托管方要拿股份，德国的数据托管方也拿，TikTok未来进入市场的门槛将变得越来越高。”
　　字节跳动需要担忧全球业务的未来，腾讯则需要担心，微信之后，其更核心的游戏业务会不会成为特朗普的下一个目标。
　　有消息显示，CFIUS已经开始调查腾讯在美国最重要的两项投资。9月17日，彭博社援引知情人士消息称，CFIUS已开始对腾讯投资的包括 Epic Games和Riot Games在内的游戏公司进行安全审查，询问其处理美国玩家个人数据的安全协议。微信是腾讯旗下最重要的游戏分发平台之一。
　　由于CFIUS已被授权追溯审查和叫停过往交易，市场担心，最坏的情况下，腾讯在美国投资的游戏厂商，包括拳头游戏、Epic Games 和动视暴雪等，可能面临同样巨大的不确定性。
　　文中嵌入视频为：【华尔街原声】甲骨文为何对收购TikTok感兴趣？
　　视频说明：美东时间8月18日，CNBC记者Alex Sherman和《纽约时报》记者Ed Lee在线接受CNBC节目访谈时讨论了甲骨文（Oracle）加入竞购TikTok 美国业务行列的原因。
　　更多报道详见：【专题】TikTok在美遇阻始末